我去看妈妈的心切。急忙收捡了几件换洗的衣服,带上日常用品。就要走时,细心的爸爸出现在我的眼前。爸爸的身后,一个警卫员拎着两大筐水果。
我望着爸爸,冲着爸爸笑。
“你到南昌去,好好照顾你妈妈。告诉她要看病,要吃药,要喝水,要吃饭。”爸爸对我说。
我认真地点点头,表示都记住了。
“这两筐水果你带去,给你妈妈吃。她不喝水,吃点水果也能解解渴,增加点营养。”爸爸又对我说。
我又点点头。爸爸多么细心,想得多么周到啊!
“只听说你妈妈病重,不知道你妈妈的病情究竟怎样。我怕你自己去了,遇有事情处理不了,就让这位管理员同志跟你一起去。有什么事请他帮忙。”爸爸再一次对我说。
我拿好东西,就要上汽车了,爸爸又叮嘱我说:“要好好照顾你妈妈。”
我坐在汽车里,隔着车窗望着爸爸,向他摆摆手。我的心头是热的。
到南昌,见到了妈妈,我吃惊了,我都有点儿认不出她来了。才几个月不见,妈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?如今的妈妈,形容枯槁,两眼直愣愣的,面部毫无表情。妈妈头发乱,而且脏,似有多日没洗了,更映衬出妈妈满面的病态与愁容。
我连忙帮妈妈洗换。工作人员边帮忙边告诉我:“你妈妈不肯让医生看病,也不肯吃药。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。再不喝水进食,会有生命危险的……我们怎么劝说都不行,实在没有法子劝她了,就只好这么陪她坐着,坐着……”
首先,我们想法给妈妈换上干净的衣服。
妈妈不动,只是呆呆地坐着;妈妈不说,只是无语地坐着。除了两眼闪动之外,真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。
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。妈妈怎么就会病成这个样子呢?
我走上前去,慢慢地拉住她的手叫道:“妈妈,妈妈,我是娇娇,我是娇娇……”她不理也不睬我。
“妈妈,妈妈,我是娇娇,爸爸让我看您来了。”她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。
望着眼前的妈妈,我有说不出的伤心。妈妈好苦啊!
我记着爸爸说的话,要让妈妈多吃些水果,我就把带来的水果洗干净,端到妈妈跟前,我坐在妈妈身旁,一边削皮,一边对妈妈说:“您吃吧。这是爸爸特意让我给您带来的。”我劝着妈妈,我笑在脸上,疼在心里。我一会儿把水果削成条,一会儿把水果削成块,一会儿又削成片,小心翼翼地送到妈妈嘴边,变着法地劝她,妈妈就是不张嘴,不肯吃。
我劝多了,妈妈心烦,就自己动手削水果。她不是削着吃,是一块一块、一条一条、一片一片地全都削着扔掉了。
劝她不成,强迫就更不成,我真是急又急不得,恼又恼不得。我耐心地陪着妈妈坐着,慢慢地用一些话来劝导她。我想方设法让妈妈早日恢复健康。
看着带来的水果都让妈妈给削着扔掉了,我觉得怪可惜的,就把剩下的水果送给工作人员了。
我心里急呀,再这样下去,可怎么办呢?但我也知道,这时候光着急是没有用的,要想办法;对病人强迫也是没有用的,对妈妈的性格,我太了解了,她不想干的事,谁都无法强迫她去办。如果我要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劝说,会使妈妈的心里更烦躁,这只能使她的病加重。
妈妈不肯吃,不肯喝,不说不讲,是她的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。这疙瘩一日解不开,她就不会去吃喝。
妈妈心里有什么疙瘩呢?我忽然想起:爸爸不是告诉过我,我结婚前,在庐山预备会前,他和妈妈见过一面吗!我明白了,妈妈这次生病,可能是由于那次相见所引起的,是她的思想中思念太切所造成的。
一位老人曾经说过这样一件事:当年妈妈和我回到祖国哈尔滨时,妈妈曾对他提出过这样两点要求:一,不要因为我曾经做过“第一夫人”就把我给“禁”起来;二,我想见毛泽东主席一面,说句话,握握手就行。
我只有想办法将她的思想从这些往事的记忆中引开,让妈妈多想想高兴的事,让妈妈的心情开朗起来。这样会对她的病有好处,使她慢慢地好起来。
我就想法先使妈妈能吃点东西,或者是能喝点水也好。
我就跟工作人员商量好,让他们在我俩吃饭时,给准备几瓶汽水和矿泉水,因为汽水太甜,我只能兑上水喝。
我当着妈妈的面强装着吃饭特别香的样子,以引起她的食欲。开始时,妈妈连看都不看,不在乎。我就使劲装样子吃。后来,她看我一眼又把脸转向别处,一会儿,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我。我心想:这法子兴许能成。我又使劲大口大口吃,还冲妈妈笑笑。可我的心里却是苦啊!
妈妈看着看着,就伸过手来要我的饭碗,我赶紧双手把碗递给她。妈妈又拿过我的筷子,吃了一口,又一口。啊!“妈妈吃饭了!”我高兴得泪花都流出来了,工作人员听我这么一说,也都高兴得笑了。
我又赶快打开一瓶汽水,兑上矿泉水,“咕咚咕咚”地喝起来。我还时不时地看看妈妈有什么反应。真好,妈妈吃几口饭放下碗,又把我喝的汽水拿过去,妈妈也喝了两口。
妈妈的眼神中含着笑意。尽管我很想让妈妈多吃,多喝。但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强迫。否则,会前功尽弃的。
我开始,也慢慢吃,便轻声细语地向妈妈说起我的婚礼。我告诉妈妈,我请了她的老战友蔡畅妈妈、邓颖超妈妈,还请了……我告诉妈妈,我的新房里布置得很典雅、朴素、大方;我告诉妈妈,我的婚礼非常热闹;我还告诉妈妈,我们请客人吃了顿饭,还看了场电影,还一块照了相……
我讲着,注意看着妈妈表情上的点滴变化。看得出,妈妈在倾听着,只是没有说话。
后来,我帮妈妈洗漱,穿好衣服,搀扶着妈妈一步一步由屋里转到屋外,一步一步在院子里慢慢走着。能使妈妈一步一步地迈出,要付出多大的心血啊!
妈妈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,吃饭、喝水、看病,吃药,一切都恢复了正常。
一天,妈妈告诉我说:“我离开老家永新已经几十年了。还一直没有回去过。我现在可真想回去看看。”
“好吧,我向组织上讲讲,只要您身体好,可以回去看看。”我当即表示支持妈妈的这一行动,我想,到外边看看,开开心,会对妈妈有好处的。
“你来了快一个月了吧!”妈妈问我。
“您的记忆真好!”我为妈妈的康复而高兴。
“那你也该回去看看小孔了。”妈妈又说。
我俩就这样走着,聊着;聊着,走着。我感到欣慰的是,妈妈的病情大有好转,她的思路很清晰,话讲得通情达理,为此,我向江西省委报告了妈妈想回永新的事。
省委同意妈妈的请求,还专门派一位同志陪妈妈专程乘车去永新。
那天,我为妈妈安排好一切,望着远去的车子,我高兴地长长舒了口气,我完成了爸爸交给我的任务,妈妈的病终于好了。
第二天,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乘车回北京了。
回到北京的家里,我的心里并不轻松。妈妈远在南方,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生病。妈妈除了我又再无一个亲人,有谁来照顾妈妈呢?
我向爸爸讲了妈妈的病情和恢复的经过。爸爸仔细地听着,还不住地点头,说我会照顾病人,说我照顾得好。爸爸对我此次南行是非常满意的。
“我的娇娃长大了。会办事了。”爸爸夸我说。
“我觉得妈妈一个人生活很孤单,很寂寞。我又不在她身边,不能照顾她。我想把妈妈接到北京,跟我和令华住在一起,也好有个照顾。”我说出了自己的设想。
“你想过没有,你妈妈到北京,她能受得了江青的气?”爸爸的语调缓慢而又沉重。
“我和令华搬出去,不住中南海。江青管不着。”我又力争说服爸爸。
“你认为不住中南海,你妈妈就可以不受气了?”爸爸的反问,我无以答对。
“那这样吧,我们到上海去,跟我妈妈住在一起。这该碍不着江青的事了吧。”我提出了最后一个方案。
“你到上海去,我不同意,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。”爸爸直截了当地谈出了他的意见。
我知道,爸爸始终想着妈妈,在延安,他对她多次的召唤都未能如愿。而现在妈妈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,这是事实了。爸爸把他对妈妈的爱,对妈妈的思念,全部给了我,并以此填补他内心之苦,补偿他对妈妈的亏欠。因为爸爸知道,妈妈虽然身体不好,精力不支,这非她本意所为。这是时代、社会、环境、形势所造成的,是历史所造成的。爸爸总是这样想:他欠妈妈的情,欠妈妈的爱。爸爸也知道,妈妈所以苦苦熬了这么多年,都是为了他,为了他的荣誉、地位,为了党的威信,为了党的事业,为了对他的爱。十年,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的,可在人生的河流中却是永远值得记忆回味的。
“那您说怎么办好?”我实在别无他法了,只好又向爸爸讨教了。
“我能有什么办法呢?李讷都18岁了。”爸爸的语调显得更低沉。
我有些过意不去了。我原本只是想从自身多想些办法来解除妈妈的孤独之苦,想使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妈妈,照顾妈妈,尽我一个做女儿的义务,没想到我的办法都被爸爸否定了。这样看来,我是在北京不能接妈妈来住;离开北京到上海陪妈妈又不忍心使爸爸感到孤独凄苦。这可叫我怎么办好呢?真叫我站在爸爸和妈妈中间,左右为难!
更使我没有想到,爸爸最后那句话,说得那么伤感,那么凄楚。望望爸爸,我的心头也真不是滋味。
“谁叫您当初……”我真该死!我真后悔!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!我怎么能使爸爸伤心呢!可话一出口,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,我担心爸爸听了会生气,会伤心,会责怪我。
“这是过去的事了。在对你妈妈的问题上,我们来个四六开,六成的错误由我来承担吧……”
“我没有办法照顾你妈妈,大概也只有由你来代替我照顾你妈妈了。”爸爸像是总结我俩的谈话,又像是在做自我批评。
这话,叫我这个当女儿的听了还能再说什么呢?我还能再埋怨爸爸吗?不能!爸爸的坦诚,爸爸的直率,爸爸能与女儿真心相见,在女儿的面前敞开心扉,使我对爸爸更加深了敬爱与崇敬。